习近平总书记说:“阅读是人类获取知识、启智增慧、培养道德的重要途径,可以让人得到思想启发,树立崇高理想,涵养浩然之气。”从古至今,中国人重视读书。读书有方法,古人尤重涵泳。朱熹曾提出六条读书法——循序渐进、熟读精思、虚心涵泳、切己体察、着紧用力、居敬持志。所谓“虚心涵泳”,指的是读书时不能先入为主,要反复咀嚼书中内容,细心玩味。
千百年来,尽管读书会因时因境而变,但涵化吸收、沉潜体验的内涵却始终不变。善读者往往沉浸书中,或孜孜矻矻,兀以穷年;或如饥似渴,饱览群书;或悠游自在,自得其乐,在人书合一中领会书之真味。我们不妨看看三位近现代学人、作家的读书故事。
钱基博:“诵”“读”并重
提到钱基博先生,读者或许会觉得陌生,但要说到他的儿子钱锺书,想必就不陌生了。
钱基博教子甚严,为钱锺书改字“默存”。“默存”语出《易·系辞上》中的“默而成知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”,意思是谨言慎行,涵养美德。钱基博对他寄予厚望,在家书中对他说:“儿之天分学力,我之所知;将来高名厚实,儿所自有!立身务正大,待人务忠恕”,更常常警醒告诫,“现在外间物论,谓汝文章胜我,学问过我,我固心喜!然不如人称汝笃实过我,力行胜我,我心尤慰!清识难尚,何如至德可师!淡泊明志,宁静致远,我望汝为诸葛公、陶渊明……”
其实钱基博本人读书,并不逊于其子。曾有人说他“于车尘马足间,也总手执一卷”,可见其热爱阅读之深。钱基博接受的是传统启蒙教育,尤其强调通过“诵读”这种方式,在铿锵音节中领悟节奏、把握主旨。这种古人读书最常用的方法,看似简单,其实不然,不仅适于童蒙读书识字,也同样适用于学者取精用宏,是经过无数实践证明的好方法。
钱基博所说的“诵”,即读出声来。在他看来,学习古文必须掌握诵读之法,“大抵学古文者,必要放声疾读,又缓读,只久之自悟;若但能默看,即终身作外行也。”
“诵”之文主情,要在高声朗诵中把握作者情感。具体说来,一是会识文断字,了解文字的本义和引申义,以此体会古人炼字遣词造句的精妙所在;二是要明白句读,知道如何断句,知道虚词在停顿和转换中所起的作用,掌握文章的节奏;三是要知道文章的谋篇布局,体会起承转合的章法特点,知道如何衔接、如何转折;四是要因声求气,将自己设想为古人,揣摩古人说话的气韵,找到古人音节在我之喉吻间的感觉,久而久之通其辞意、得其神理;五是要熟读,他认为古文常用句式不超过五六十种,唯有熟读才能领悟其参差搭配之法,熟读又以能背诵为标准,熟能生巧,火候到了,佳句自然汩汩而来。
而他所说的“读”,即今天的看。他指出,“读”之文主理,要掌握其义理,则不能走马观花。他因此强调是“我看书”而不是“书看我”。所谓“我看书”就是不能读死书,不能以死记硬背为目的,而要联系实际、掌握义理。为联系更广泛的实际,他甚至提出“尤须有全世界眼光”,不能“拘拘于邦域之内”,这在当时实属不易。
如何实现“我看书”,他提出三点办法,一是要首尾贯通、瞻前顾后,掌握全局方能把握重点,片面了解、顾此失彼只能得出错误结论,对书中有疑问处要放在全文中去权衡考量;二是要多看几遍,善于运用苏轼的“八面受敌法”,将书分成若干方面,每次围绕一个方面进行钻研,务必弄懂吃透;三是要写札记,除了提要钩玄,还要用简约的文字写出自己的感受,真正将书中观点转化为自己的认知。
“诵”和“读”并行不悖,不可偏废,否则“两轮之废其只,双足之刖其一”。除此之外,他还进一步强调,“一书有一书之看法”。比如,看《四书》,要注重次序,先《大学》,再《孟子》,而后《论语》《中庸》。先读《大学》,因为《大学》是“极有绳墨文字”;次由《孟子》看“如何神明变化于规矩绳墨,而不离规矩绳墨”;再读《论语》感受“绚烂极而归于平淡”的境界;最后读《中庸》攫取精华,归拢整个阅读旅程。他还认为看《四书》要明晰界说,比如《论语》中关于“问孝”,说法各有不同,要全面比较,才能真正了解孔子对孝道的综合界定,这样才能掌握精髓获取真知。
钱基博一生手不释卷,从事文学、经学等学问的研究和教学。在“诵”和“读”的过程中,他既身体力行,成就了自己,也培养出钱锺书等一代学人。他撰写的《中国文学史》《古籍举要》《版本通义》《经学论稿》等著作,至今仍受到不少读者欢迎,他们由此登堂入室,得以领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。
孙犁:“野味”不野
孙犁同样读书一辈子,让他回味无穷的是年轻时游击战间隙的野味读书,“山林高卧,一卷在手,只要惠风和畅,没有雷阵雨,那滋味倒是不错的。”
这样的野味读书,看似洒脱,其实是他在战火不断、缺少书籍的年代里,对有闲钱买书、有闲时找书、有闲情读书的迫切渴望。得书不易、读书更难,这反让他能静下心来、读进心里,虽无正襟危坐之形,却有涵泳其间之实,与其在后来《书衣文录》主张的“勿作书蠹,勿为书痴,勿拘泥之,勿尽信之”是一致的。
孙犁一生“对书有一种强烈的、长期积累的、职业性的爱好”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大量买书,一段时间甚至无书不买,后来还收到不少赠书,这些书种类、数量之多,令人惊叹。
孙犁既从中得到了憧憬、希望和启示,让他面对困难和挫折时增添了无穷信心,也留下了大量的读书笔记、与读者的往来书信以及五百多篇“书衣文”。孙犁有包书皮的习惯,常将自己的读书随感记在书衣上,遂成独具特色的“书衣文”。
孙犁惜书如命,但他懂得与他人分享书籍,绝不像有的收藏家一样,甚至舍不得让他人观赏自己的藏书。对自认为用处不大、自己又不大喜欢的书,他常常送给需要的人。在战争年代,他甚至打开书箱,任同志们挑拣自己珍藏的书籍。孙犁从书中得到了“很大的救助力量”,也希望书能给他人以同样的救助,这也说明他对书的情感是真诚的,书之于他绝不是装点门面的修饰。
孙犁读书,常能不囿于成见,在寻常处有新思考、新发现。他高中时读茅盾新发表的《子夜》,敏锐感受到该小说表现了中国当时经济的性质,并提出要从“中国土地问题的探讨”“中国将来革命性质的暗示”等几个方面来读该小说,强调不能为了消遣而读书。
孙犁后来读《庄子》,除了感受到其文辞的汪洋恣肆外,更感受到其寓言中强烈的现实主义意味,由此得出结论:“浪漫主义必须以现实主义为基础”“没有凭空设想的浪漫主义”,可谓发人深省。这样的例子在他大量的读书笔记中不胜枚举。这些新思考、新发现,正是他文学作品思想性的重要源泉。
尽管坐拥书城、涉猎极广,但孙犁读书始终强调要择善而从,他有“三不读”——“言不实者”昨天说好、今天说坏,“常有理者”自以为是、顽固不化,“文学托姐们”颠倒黑白、混淆是非,这些文章、文集荒谬不堪、贻误读者。孙犁对此尤为痛恨,并以此教育自己的子女,引导文学青年。他的忠诚正直、爱憎分明,与他的读书习性是一致的。
汪曾祺:读自己偏爱的书
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,孙犁是“荷花淀派”的开创者,汪曾祺则被认为是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,两位作家都擅长写水,写寻常生活中的美好愿景,写时光沉淀后的美好人性,彼此之间也极为投契。由于家境、成长经历的不同,汪曾祺读书更加率性而为。
汪曾祺从小是在古典文学的熏陶中长大的。他十一二岁时跟祖父读过《论语》,背过唐诗,跟韦子廉先生学过姚鼐的《登泰山记》、方苞的《左忠毅公逸事》等桐城派古文,跟乡贤张仲陶先生诵过《史记》;初中时跟高北溟老师学过归有光、郑板桥的文章;自己看过《漱玉词》《断肠词》《剑南诗钞》等宋词集,高中时甚至抄过词学丛书……从这些经典中,他不仅嚼得文章精妙,更涵养了温柔敦厚的性格,他多次说自己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。
汪曾祺高二时,因日本人的入侵,躲在乡下庵中,只有随身所带的《沈从文小说选》和屠格涅夫的《猎人日记》可读,他自认“这两本书定了我的终身”,奠定了他对文学的兴趣和写作的风格。此后在西南联大,课余他读过尼采、萨特、伍尔夫、纪德等大量西方作家的作品。他后来回味说,“作家读书,允许有偏爱。作家所偏爱的作品往往会影响他的气质,成为他个性的一部分。”他主张依照自己的气质来读书,读自己偏爱的书。这样更容易沉下心,读进去,更容易身临其境,与作者和主人公同哭同笑,因为读的不像是别人,而像另一个自己。
汪曾祺爱读杂书,觉得读杂书是很好的休息,而且可以增长知识、认识世界、学习语言,他还从中悟出不少写小说、写散文的道理。他读过的书五花八门,有《荆楚岁时记》《东京梦华录》等有关节令风物民俗的书,有《岭表录异》《岭外代答》等方志、游记,有《昆虫记》《植物名实图考》等讲草木虫鱼的书,有《癸巳类稿》《十驾斋养新录》等严肃的学术著作,有《梦溪笔谈》《容斋随笔》等笔记,还有书论、画论,甚至还有法医学著作《宋提刑洗冤集录》等等。新中国成立后,他还读过大量民间文学作品和戏剧剧本。他提倡作家应当做“通人”,读书要兼收并蓄不偏食,他的作品中,中国的、西方的、古典的、现代的、民间的,常常自然糅合在一起而不硌生。
正如偏爱不等于窄,随意也并不意味浅。他儿时读汉乐府《十五从军征》中“采葵持作羹”一句,不明白葵为何物,后来读吴其浚的《植物名实图考》,方知葵为冬苋菜,又在武昌等地看到实物,得知葵竟是古时的主要蔬菜,欣喜异常。他到内蒙古调查抗日战争时期游击队的材料时,屡见“荄荄”二字,不知到底是什么,经当地人指点,看到实物后,发现居然是汉代挽歌《薤露》中的薤,即南方人常吃的“藠头”,感慨不已。“读古书要证以实物,更重要的要揆之常理,方不至流于荒唐”,汪曾祺是善于探究的。
对自己的读书,汪曾祺尤其坦诚,即便名声大振,作品深受推崇,他也总是实实在在面对读者,既不装样子无中生有,也不端架子指手画脚。他的读书,他的写作,他的生活以及他的人生观不是分裂的,而是一致的、合一的。他说:“我的感情是真实的。”(赵建国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