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照亮北宋和苏轼的月亮,穿越千年时光,照耀在当下的你我身上……
寻迹“东坡”
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大苏山风光,苏东坡曾将大苏山、小苏山称为“吾家山”。图片来源:视觉中国
林语堂曾说:“一提到苏东坡,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。”
中国人基因里都刻着他的诗词,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”“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”“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”“枝上柳绵吹又少,天涯何处无芳草”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“大江东去,浪淘尽,千古风流人物”……
狂喜或幽恨,豪放或柔情,苦涩或甜蜜,情感有千百种风貌,苏轼竟都有诠释。所以,我们不停遇见他。
往日崎岖还记否
苏轼在中原,当出现于什么场景中呢?
初春在开封,白天,我们在大梁门东侧的城墙下,发现一处小型“城摞城”遗址。走进去,是解剖的部分城墙,像千层糕似的。
专家推断,“明代文化层之下不到一米,是金元文化层,其下三米,是宋代文化层,再下两米,是汉唐文化层,再之下,是战国——魏国大梁。”
我不禁想,北宋东京在地下多少层?北宋市井、桥梁、宫殿、城墙,又在地下多少米埋着呢?
晚上,我们去一个红了多年的景区看“大宋东京梦华”,试着找寻些昔日繁华。演出极尽声光电之变幻,其炫丽自不待言。令我惊喜的是,这场大型实景演出,是用八首宋词当骨架串起来的。
八首宋词,演绎了两宋300多年的历史,其中有两首是苏轼的作品。一首是《蝶恋花·花褪残红青杏小》,一首是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。后者,是整场演出的豹尾。
“明月几时有”的浅吟低唱,给人历史轮回的无限感叹。曾照亮北宋和苏轼的月亮,穿越千年时光,照耀在当下的你我身上。
突然想到,即便地面上已难觅踪迹,那轮明月在,依然可带回一个逝去的朝代。我不禁回忆起东坡在河南的点点踪迹。
公元1056年,苏轼苏辙兄弟俩在父亲苏洵的带领下,出川入京应试。行至陕县北崤道二陵,马累死,三人骑驴到渑池,百里谷间,泥泞不堪,行进艰难,这是“三苏”首进中原。
若干年后,苏轼回忆此事,寄了一首诗给弟弟,这便是《和子由渑池怀旧》:人生到处知何似?应似飞鸿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?老僧已死成新塔,坏壁无由见旧题。往日崎岖还记否,路长人困蹇驴嘶。
全诗圆转流走,涌动着散文气脉,是大苏诗歌名作之一。
1061年,苏轼离京赴任凤翔。苏辙辞商州军事推官,留京侍父,兄弟二人平生第一次离别。小苏送行,一直送到离开封一百四十里的郑州。
郑州西门外,兄弟难舍难分。苏轼望着弟弟雪地瘦马独返开封,身影在低陷的古道上隐现起伏。
当年的郑州西门,如今是郑州二七广场一带。
到了北宋元祐年间,东坡文坛盟主地位确立,驸马王诜、大苏小苏、黄庭坚、米芾、李公麟、晁补之等十六人于驸马王诜东京的府邸举行了被称为“西园雅集”的雅会。
这次雅集被李公麟图画,并由米芾书《西园雅集图记》,在文化史上彪炳卓著。
1071年7月,大苏去杭州做官,小苏贬做陈州(今周口市淮阳区)教授。大苏常去弟弟家小住,最长的一次住过七十余天。这样的朝夕相处,之后令大苏渴想终生。
小苏身材高大而住宅狭小,大苏写诗调侃:“宛丘先生长如丘,宛丘学舍小如舟。常时低头诵经史,忽然欠伸屋打头。”调侃中蕴含深情。
哥哥要走,弟弟一送送到二百里外的颍州。大苏写下《颍州初别子由》:“征帆挂西风,别泪滴清颍……我生三度别,此别尤酸冷……”
兄弟俩于淮阳共度中秋,龙湖上升起明月,令大苏念念不忘。数年后,大苏写出绝唱《水调歌头·明月几时有》。
1080年冬日,苏东坡来到信阳光山净居寺,留下了《游净居寺(并叙)》。净居寺建于大苏山小苏山之间,当地百姓又多姓“苏”,地理上的“三苏”,暗合了文学史上的“三苏”。苏东坡油然而生亲近之心,认此地为“吾家山”。
回到“吾家山”,他倾诉自我经历及感慨。离开“吾家山”,他纠结沉郁的心境放松下来。
自光山抵黄州后,苏轼心境更豁达敞亮,创作进入巅峰。这一切,都由“吾家山”及“净居寺”滋养。学者曹辛华称“净居寺是苏轼的灵魂家园”,不过分。
夜雨何时听萧瑟
1101年7月28日,苏东坡在常州病逝,终年六十六岁。
逝前他告诉儿子,子由要给他写墓志铭。他要与妻子合葬在子由家附近的嵩山山麓。
苏轼选择的葬地,就是河南的郏县。
迎着一场春雨,我们抵达郏县三苏园。
入门处,是新建的纪念馆,建筑有分寸,无过分夸饰,馆内资料翔实。
自纪念馆向北是大广场,立着东坡中年布衣塑像,正气凛然过了头。过布衣像再向北,是神道,有几棵老松老柏,系满了祈福红绳。神道两侧有神兽石像,被摩挲得十分光滑。
神道尽头是园中园三苏墓园。一进门,迎面是简朴牌坊,上写联语:“是处青山可埋骨,他年夜雨独伤神。”这是大苏在开封蹲冤狱时写给小苏的。牌坊后,是三间小享堂,朴素的黑漆柱挑出门廊。过享堂再往西行,便是三苏坟了。三座坟冢由东北向西南一字排开,东北第一墓为苏轼墓,中间为苏洵衣冠冢,西南为苏辙墓。
森森柏树环抱三座坟冢,树干均向西南方倾斜。传说是三苏品德感动草木,草木皆随其心意所向,遥望其家乡四川眉山,因此称其“思乡柏”。
环视园区,基本是明清原貌,清净简朴,岁月的沉淀,给它增添了一份沧桑沉静的美感。
疑问涌上我心头:依苏东坡生前身后名,这墓园还是过分简朴了,这是为何?
1100年,宋徽宗登基,新皇太后摄政。谪居海南的大苏遇赦,他接到可以自由定居的命令,启程北上。
小苏苦劝他,去许昌和自己比邻而居。但大苏慑于政治风云莫测,选择常州,最终客逝于此。
大苏一生漂泊,足迹几达半个中国。常州与宜兴,他都很喜欢。常州他还购置了田产。他逝后,即便不回四川眉山,也可葬于常州或宜兴。为何会葬在偏僻的河南郏县?
根本原因,是兄弟情义高于一切。小苏无论把葬地选在哪,苏东坡都会前往相随。“夜雨对床”是两人终生夙愿。
在郏县,小苏选了两块地,一块是自家原有,一处需要花十缗钱再买,自家的那块,原本是给苏辙的儿媳黄氏安排的葬地。苏东坡向弟弟表示:“葬地,弟请一面果决。八郎妇(苏远妻)能用,吾无不可用也。更破十缗买地,何如留作丧事,千万莫循俗也。”
这是苏东坡1101年5月给弟弟写的信,他同年七月病逝,第二年,就归葬郏县自家田地里。
大苏在人生最低谷,选择了郏县。但郏县人视“三苏坟”如宝,历代精心呵护。
在这座简朴的墓园里,大苏小苏终于实现了“夜雨对床”的终生梦想。
此刻,春雨滴落柏树针叶上,只有极细微声响。
苏园听雨,曾是古代郏县十景之一。相传是因陵园内古柏成林,每当夜深人静、山风来袭,柏树林中会发出一种下雨之声。
我们在苏园听雨,内心一片澄澈清凉。
于此盘桓近三个小时,入园时,春雨霏霏。出园时,雨竟停了。这场雨,好似为了谒墓东坡,特意下的。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。
十围便腹贮天真
2000年,法国《世界报》在全球评出12人为“千年英雄人物”,苏东坡是其中之一。美国旧金山教堂里,《明月几时有》是合唱团固定曲目。日本东京汤岛圣堂每月第三个星期,都有一次苏东坡讲堂。
“他宏大、复杂而又精妙、细致,像迷宫,像曲径交叉的花园。”作家祝勇曾感叹道,“苏东坡让我迷失,语无伦次。”
数千字篇幅想写透大苏,是妄想。我个人更感兴趣的,是他的个性。
苏东坡曾对弟弟说:“吾上可陪玉皇大帝,下可陪卑田院乞儿。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。”
看一个人的气度,可看他和所谓“敌人”的相处。他和王安石,是所谓“政敌”。但中年后两人金陵相会,唱和诗词,艺术弥合了两人间的鸿沟。离别时,王安石感叹:“不知更几百年,方有如此人物。”
他光风霁月,恨事不恨人。做人豁达到这份儿上,以至于极致波折的贬谪经历,恐怕只有他能承受。他一生多次被贬,最糟糕的一次,是他晚年被贬到海南。
在海南,断了粮,只能以各种野菜充饥,他兴致勃勃地研究“菜汤料理”。
在海南,居无室病无药,他说,京师国医手中,死人甚多。此地没医生,能活着,真是好幸运。
最终他在六十岁遇上大赦,从海南回到中原。
唐宋时期,李贺、贾岛、杜甫、白居易、陆游等,一个比一个清瘦,瘦诗人比比皆是。宋代陈与义说:“夕英岂不腴,骚人自难肥。”老是百爪挠心、愁肠百结的,很难胖起来。
胖诗人少,伟大的胖诗人更少。苏东坡有一首《宝山昼睡》诗:“七尺顽躯走世尘,十围便腹贮天真。此中空洞浑无物,何止容君数百人。”他说自己身高七尺腰围十围,虽是夸大,却也道出自己是个高大的胖子。诗的后两句更借自己的大肚皮来说事儿,表达自己的心胸宽广。
回到1079年的开封御史台监狱里,有一天晚上,大苏的小牢房里来了个人,往地上扔个枕头就躺下了。当夜,大苏呼呼大睡。第二天一早,陌生人走了。原来他是皇帝派来察看苏东坡的。
皇帝感叹,命悬一线,还能坦然入眠,不愧是苏东坡。这样的苏东坡,“心平而气和,故虽老而体胖”。
我不禁想起林语堂对苏东坡的一句评价:苏东坡是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。(张冬云)